来源: 天津日报2019年10月12日第8版发稿时间:2019-10-12 19:00
口述 尹沧海 采写 何玉新 张洁
尹沧海 1966年生于安徽萧县。学者、书画家,南开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南开大学艺术与美学研究院副院长。天津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天津市书画艺术研究会会长。天津师范大学现代陶瓷艺术研究所所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创作院导师。曾赴北京、上海、重庆、深圳、香港、台北等地以及美国、荷兰、埃及等国家举办大型画展四十余次。作品被人民大会堂、首都国机场及国内外多家大型博物馆、图书馆收藏。出版艺术论著及作品集三十余部。
坚定文化自信
融小我于大我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传承中华文化,绝不是简单复古,也不是盲目排外,而是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辩证取舍、推陈出新,摒弃消极因素,继承积极思想,“以古人之规矩,开自己之生面”,实现中华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尹沧海教授对此感触颇深,他说:“中国绘画的写意精神,是中国的意象观,是以书入画、诗画交融的结晶,这是中国文化的内核。当今,在现代理念和多元环境的影响下,我们的艺术不再是原来的样式,但发展既不能为流风所披,也不能抱残守缺,而是要兼收并蓄。我们应该坚定文化自信,胸怀有多大,你的眼界就有多远。”
尹沧海教授生于安徽省萧县,春秋时为宋的属地,素有“宋人善绘”之说,人文荟萃。受惠于小城厚重的文化底蕴,尹沧海自幼酷爱绘画,1986年考入天津美术学院中国画专业,开始接受系统的艺术教育,对中国画的笔墨、造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毕业后,他分配到天津大学图书馆,从事素质教育部的教学工作,继而又到中国艺术研究院读在职硕士研究生。2000年考入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攻读文物与博物馆专业博士,师从范曾先生,后留校任教。
他的中国画作品题材广泛,花鸟、山水、人物、书法兼善,其大幅山水气势恢宏,人物、花鸟多见性情,作品汲取了中西艺术创作与思想文化的精髓,体现出画中有诗、禅境入画的审美意趣,抒发了他恬淡、安然的心境。他的笔下常透露出浓浓的诗情,折射出儒、道、释共存共融的美学精神。《疏柳寒烟图》《远岸依稀初月明》《闲听鱼读月》等作品,画境幽深而不晦涩,笔墨简逸而自然。
关于南开,尹沧海教授说:“南开大学筚路蓝缕、风雨兼程、薪火相传,经过100年的发展,形成了南开文化和南开精神。作为新一代南开人,我们应当牢记‘知中国、服务中国’的宗旨,秉承“允公允能、日新月异”的校训,做到爱国、敬业、乐群,有担当、有情怀,以实际行动回报南开。”尹沧海认为,老师们的教导与引导为自己指明了方向,南开校园的人文氛围是他的精神灯塔,他得益于师者的授业解惑,也将继续扎根南开,为传承和发展中国艺术贡献力量。
到南开读博士
求学三年,始得治学之法
上世纪80年代,我刚入学天津美院,一次来南开办事,当时萌生出了一个模糊的想法,如果哪天能来南开读书就好了。美院毕业后,我被分到天津大学图书馆工作,主要教“历代名画欣赏课”,其间又在中国艺术研究院读在职硕士研究生。1999年,我在南开东艺系的永明馆办了一次展览,那时我在天大工作,还不认识范先生。先生有次去东艺系,碰巧看到展览,之后便找人通知我去他的办公室。那是第一次见到范先生。先生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后说:“我今年首届招收博士研究生,你来考我的研究生吧!”先生惜才,亦爱南开。
考上研究生之后的三年,我跟随范曾先生在南开历史学院攻读艺术史。我自幼喜欢读书,写文章也下过些功夫。本科毕业分配到天津大学图书馆,图书馆是书香气氛浓郁地方,后来在中国艺术研究院读书期间,便常常到中央美院、清华、北大去旁听,读喜欢读的书,画自己的画,写有真情实感的文章。
博士研究生入学时,我的头发黑黑的,等到快毕业的时候,头发脱落了很多。范先生建议毕业论文题目拟为“复归于朴──写意花鸟画要旨”,这是个范围比较大的命题。先生认为我写意花鸟画得好,研究方向应与此相关,在治学的同时,也有利于将来的艺术实践。所以我的博士论文涉及写意花鸟方方面面,如意识形态、艺术理念、传统、现代、写意画艺术的流变,等等,也包括文人画、禅画等方面的内容。写论文需要查阅大量资料,于是在往后的日子里,我经常从图书馆抱来一大摞相关书籍,没日没夜地读,吃饭的时候也读,趴在宿舍的床上读。撑不住了打瞌睡想睡觉,就猛灌自己苦咖啡,然后接着读。答辩之前,先生用红蓝黑三色笔对我的论文进行了三次细致的修改,令我感念至今。求学三年,我始得治学之法。这期间,无论治学还是从艺,先生对我的影响都很大。
2003年7月,正值“非典”期间,先生仍冒着风险从青岛飞来,参加我的博士研究生答辩和毕业作品展,记得当时参与答辩的还有历史学院思想史家刘泽华先生,近现代史家魏宏运先生。在毕业展上,先生和大家都对作品褒奖有加。毕业后,我便留在南开,执教于东方艺术系。2008年我晋升为教授,自2009年始,先后在经济学院艺术与艺术品投资专业,哲学院书画艺术与美学专业担任博士研究生导师。
至恭、至诚、至真、至善
培养学生的人品和艺术品格
南开大学无疑是天津的学术重镇。南开大学是文科综合类院校,我们培养艺术人才,恰恰是要借助南开大学文史哲的资源优势,不仅传授学生技法,更应重视提高他们的综合人文素养,使其艺术理念逐渐清晰,拥有自己的话语权。
这几年,我培养了近三十名博硕研究生。他们不仅是我的研究生,同时也是南开的一分子。我常对学生们说,你们入学以前已经具备了一定的专业基础,在学术领域也有过初步探索,所以把你们招进来。但作为博士研究生,在学术上有所突破是至关重要的,所以你们要在兼顾绘画专业的同时,更专注于学术研究,多读书,勤思考。
我培养艺术学科的研究生,主要有两个方面标准,一是做人品格,另一是艺术品格。在院门口的景观石上,刻有八个字──至恭、至诚、至真、至善。恭敬与崇礼从来都是中华民族固有的美德,也是中国文化和中华文明的重要符号。一个人要有感恩之心,有敬畏之心,有知耻之心,知耻而后勇,他的心理活动,会在他待人接物的时候有所显现。古人说,言为心声,相由心生,书为心画。很难想象,一个不知礼的人会在诚信上做得好。这便是我把“至恭”放在“至诚”前面的原因。
我的研究生们都比较勤勉。除了正常授课以外,每隔一段时间,我会召集大家一起开会,往往是几十人,不仅仅是导师和学生面对面,也是为同学们提供一个集体交流的机会。最近读了什么书,有何感受,论文准备怎么写。一年级二年级的学生,什么时候开题,准备写什么,大家去说、去交流。书画需要积年之功,不仅仅是画法,而是技近乎于道。作为老师,怎么把自己的技法和思想传授给学生,这也是至关重要的。我院这几年成果颇丰,同学们在这个团队里面,都积极参加学校的活动,其乐融融,比较和谐。比如南开一年一度的世界校友会会长论坛,南开大学尹沧海教授博硕师生展是其中的一个环节,宣传南开人文,弘扬南开精神。我们的硕博研究生们虽则年轻,但各自在他的绘画领域大都小有名气,普遍得到校友及社会的赞誉。明代董其昌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四方南开学子聚在一起,互相交流,通过这些活动,自然心胸和眼界就会不同,你的见地也会不同。
弘扬南开精神
守正创新,砥砺进取
我有幸在南开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有幸成为南开这个大家庭里的一名教师,南开人文环境对个人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艺术家或艺术作品总是与其所处的环境相关联。中国的文化精神,大都蕴含在历代的文史哲的典籍之中。你读的书多了,对艺术尺度的把握会更精准。“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仅仅专注于技法,眼界会受到局限,可能导致画技越熟练,用笔越油滑,画境越甜俗。所以,我在教学中强调“学”与“术”的结合,强调“以‘学’为主,以‘术’为用”。中国绘画是感性与理性结合的产物,绘画技法经过一段时间的锤炼,就会得心应手。但是,仅有这些是不够的,艺术创作是情与理、理与法、意与趣、技与道升华后的觉悟。正如中国绘画用笔中,不仅要有笔气、墨气,还要有气势、气度,这便是要具备人格修养与艺术修养了。当你觉悟了,画什么都一样,画山水、工笔、写意,书法,都是一样的。
回想二十年前,我只关注艺术,在我心中绘画是唯一的。但现在我明白,作为新时代的艺术家,我们不仅要在艺术上有精湛的造诣,还要识大局、顾大体,有情怀、有担当,心里装的不再仅仅是自己。当下,我要求学生们也应有这样的情怀和担当,有服务南开、服务社会的能力,以大爱之心作育英才,以大美之心绘无愧于这个时代的精品力作。南开精神的内核是爱国精神,南开的学风是守正创新,一代代的大家,一代代的南开人,都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 口述 尹沧海
采写 何玉新 张洁
尹沧海谈
中国绘画与人类文明
中国绘画起源于巫术活动中的纹饰与图案,如出现在岩壁、石窟中的岩画。先秦哲人曾用“立象以尽意”,概括以易经八卦为代表的巫术符号的内在结构,揭示出华夏先民以感性形式,表达理性认知的智慧形式──意象思维,而在这些符号背后,实则暗含着并且奠定了中国绘画的美学特质──意象审美。
从宗教性的“易象”发展为审美性的“意象”,哲学超越是其中的关键环节。例如老子哲学曾用“大象”的感性形式,概括对于宇宙万物规律的理性认知;又如《易传》哲学同样认为,“易象”是感性体悟与理性认知交融、结合的产物。这些思想都在强调,通过感性与理性的统一,心与物的汇通,从而达到觉悟的过程。这些哲学论述,深刻影响了中国文艺的审美观念。
因为有了意象思维与意象审美,中国绘画便能够对于人类文明的多数现象给予关注与理解。人物画表现了人类的形象气质,以及人类社会的道德伦理,所谓“传神写照”“明劝诫”是也。花鸟画展现了自然生物的情态意趣,以及人与自然的交融关系,所谓“生意”“移情”是也。山水画呈现了宇宙天地的玄妙,以及人类回归自然的祈盼,所谓“宇宙在乎手”“卧游”是也。由此可见,中国绘画对于人类文明的关怀是广泛的、多维的。
中国绘画的文化精神与儒、道、释三家思想关系密切。儒家思想的主线是“礼”与“仁”,强调社会道德的构建与个体道德的培养。儒家素来注重艺术对于道德的功用,《论语》中有“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说法。受其影响,中国绘画具有“成教化,助人伦”的功能指向。同时,儒家有关于“诚”的诸多论述,如《易传》的“修辞立其诚”,《礼记》的“诚在其中,此见于外”,使得中国绘画看重人格修养与艺术修养的联系,提倡“人品即画品”的观念。此外,儒家在社会关系的处理、自我修养的培育方面强调“中庸”,使得中国绘画追求“中和”的艺术风格。
道家思想的主线是“道法自然”“身与物化”,强调体察宇宙本体规律,以及促成个体与自然的相互融通。老子曾用“上善若水”来描述“道”的基本性质,庄子更是乐于在山水之中体会“道”的神奇奥妙。如此,中国绘画便有“山水以形媚道”的说法,向往“心手两忘”“运思挥毫,意不在画”的自由境界。
禅宗思想的主线是“心体无滞”“真空妙有”,强调个体身心的解脱,以及个体与万物的圆融。这种观念使得中国绘画寻求“意思简当,不费妆缀” “皆随笔墨点成”的表达方式。禅宗的“不二法门”意在消解物、我之分,使得中国绘画有着“山性即我性,山情即我情”的观念,描述事物的本来面目,以及内心最直接纯粹的状态。可以看到,在儒、道、释思想综合影响之下,中国绘画不仅形成了多样的风格,更加对于人类文明进行着富有纵深感、厚度感的关怀。
当下我国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文化崇尚和谐,中国‘和’文化源远流长。”“我们的民族理想正在于此,我们民族的凝聚力、创造力也基于此。”当代中国的艺术工作者,一方面有义务将中国传统绘画推向全球,让世界人民共同体会其中蕴含的“和文化”;另一方面,有责任创作更加符合时代需求的艺术佳作,彰显世界人民对于和谐关系的热烈向往。这就要求艺术家必须站在新的历史时期的高度上,从心灵深处对于人类的和谐律动、社会的和谐秩序、自然的和谐规律,进行既有广度,又有深度的认知与表现,展现中国绘画对于人类文明的终极关怀。
艺术的力量看似微末,但其塑造完善人格、调节社会关系,融通人与自然的潜在力量,却是巨大而长远的。在未来世界的发展中,历史悠久并且历久弥新的中国绘画,必将以其独特的智慧品质与精神内涵,对于人类文明的继续前行产生有益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