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志:用一念真心来作画

发布者:南开大学艺术与美学研究院发布时间:2022-11-08浏览次数:11

最近有机缘,读到当代著名艺术家尹沧海先生的书画作品,很有收获。他几乎是给我上了一堂什么是艺术精神的课。他的画打动人,笔墨好,意象姿态好,是一个原因,我觉得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画自己的真实感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能感动自己的,也不可能感动他人。他将世事纷纭和感觉中的人情冷暖,用笔墨画出来,不做概念游戏,不画那些无关痛痒的内容。

他真是一位画者。读他的画,觉得他作画意念专注,性寄山水,意快松风,得之于心,应之于手,他从中也获得愉悦。他似乎专为画画而生,从小就喜欢画画,有时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就画了起来。他出生在安徽萧县。我也是安徽人,知道萧县是出了名的书画之乡,王子云、朱德群王肇民、刘开渠、萧龙士等一代书画名家,就出生在这里。沧海先生从小就学书学画。他有画的冲动,高兴起来就画东西,寂寞之时也以画作伴。古人说诗画结合,很多人为诗而作画,他却是为画而作诗,画是他表达心灵的基础语言,诗只是活络他画画手感的佐料。他将画融进血液中(就像陈洪绶说,“一画活吾身”),他是为作画而作画。因喜欢画画,读了美术学院;喜欢深究画理,读了研究画的硕士、博士;饱读诗书之后,还是回到画的营生。他以画者的眼光看世界,以笔墨来图写人生漂泊途中的感受,潦倒于斯,也放旷于斯。

就像他喜欢喝酒,其实与酒没有多大关系,主要是要将自己弄得不是很清醒。他作画,与画什么似有关系,又无关系,他只是画生命中那痛快淋漓的感觉。我看他的画,恍惚看出石溪一样的随意,担当一样的快活,他的画中有机锋,有棒喝,有警醒。如他的花鸟册中有一幅画胡杨林在沙漠中飞舞的景象,没有道德比附的陈词滥调,只有生命的烂漫如花。又如2020年所作《情涌黄山》,画奇峰危立,山雨倾泻,真是气象高华,豁然入目入心。

从一念真心出发,是他作画的无等等咒。他认为,真实的生命感觉,是艺术创作的源头活水。他对传统画学“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有自己的理解。在他看来,师法造化,不是模仿外在大自然;中得心源,也不是躲到一己心中,去向壁而思。心源和造化其实是一回事,造化在心源,心源即造化,中国艺术这一最高原则,强调的是从直面世界中获得真实、鲜活的感受。2004年,他画有一幅《远离颠倒梦想》的画,云烟缥缈中,一人合十案前独坐,任一缕香烟汇入大千。似画佛门功课,表达的却是归于正知正见的念想。因受“成心”和目的迁系,人世间有太多的颠倒见解,他认为这是作人的大忌,也是画者的大敌。他的画有浓厚禅意,有人称其画为“禅意画”。他从禅宗中领取的最重要的智慧,就是尊重自我独特的感觉,那是他生命的一脉清源。他遍游名山大川,体会众生苦乐,就是为了保持这水源的清澈。

在他看来,绘画难臻高境,往往是在这源头上出了问题,失去了控制自己生命的主导权,用古人的话说,就是失去了“真宰”——匍匐在权威(过去的,当下的)下过活,忸怩作态,装腔作势,曲意逢迎,匍匐前行,急急在别人屋檐下寻得一席容身地,用这样的态度作画,下笔怎能不闪烁游离!他认为,画要有骨格,这个“真宰”最不可少。2007年他作有一幅《虎啸千山木叶空》,题名“虎啸千山”,并无虎在,画老松枯槎间,一人独坐。松涛阵阵,飞瀑倾泻,老僧一声清吟,似令河山披靡,他在捕捉一种无影无形的气魄,那被佛教称为“独坐大雄峰”的精神。画上题北宋临济禅师雪窦重显的诗:“踞地盘空势未休,爪牙何必竞时流。天教生在千峰上,不得云擎也出头。”我在近来研究中,细读过重显禅师存世的诗文,他所说的“谁有古菱花,照此真宰心”,为禅门奉为圭臬。在重显看来,人人心中有一朵清香馥郁的古菱花,将存在的权柄掌握在手中,超然时空之外,与天地融为一体,真性的古菱花就会灿然开放。在我看来,沧海先生艺术的道路越走越宽,与他的勤勉精进有关,这属于态度;与他的思力悟性有关,这属于能力;更为关键的,是他始终持守这生命中的“真宰”——他是在敬心护持着这锃亮的菱花宝镜。

这颗真心,也就是朴素的情怀。沧海先生作画,最重视凡常的生活体验。他说自己生性“混沌”,有时“看看外面的天空和树梢,恍惚之间,竟想不起这是几月或什么节气”,他用这浑朴的心来作画。2008年所作《山雨欲来》,画牧童凌乱于骤风中,勾勒简括,渲染有度,将暴风雨前牧牛下山的急迫摹写得生动传神。取势在疾,属意却在涩,流动中见顿挫。战笔的运用,突出内在节奏感;中锋运笔,饶有青藤草书的韵味。画或许有其早年苦难生活的影子,属于他“追忆性”的绘画之作(他的画有突出的追忆特点)。他不在画风雨中的躲避,而是在享受这风中的凌乱,享受情性的激荡。我们知道,当生命在晦暗中流连而没有亮色的时候,需要这激荡;当心意随世风披靡时,需要这凌乱中的风姿。画中钤一枚“以彫以琢还归于璞”的印章,即为画点题。我喜欢他2016年所作的《山中岁月》,这幅画也是追忆,形式上的“无厘头”,分明有细腻的人生悟觉。老树枯藤,约略的山居茅屋,都以粗笔勾勒,忽有一团浓墨,掷入云天,与那梦幻般的天影裹成一体,难言的过往,难以忘怀的岁月。他的作品有“易直子谅”之心,充满同情和爱意,泛爱同类,怜悯众生。他的一幅画侗族女歌手的作品,给我留下很深印象,我也曾在贵州看过她们真实朴素的演出,不是真心喜欢,是画不出那样感觉的。

这份真心,就是艺道中所说的“古意”,那千古以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平常心意。沧海先生的画,有一种“高古”气质。中国艺术追求高古境界,命意恰在不高不古,于时空无极中,表现生命中浅近的道理,所谓“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杜甫语)。沧海先生的画,追求“天风得来,一叶独飞”的境界,他要透过时间和历史的帷幕,画一种独立于千秋之间的气格。他曾书有“百年孤独”的条屏,这四个字抑或是其绘画的主题。人的生命如一片树叶飘落于世界的某个角落,来也无影,去也无踪,一百年前没有你,一百年后也没有你,人是世界的“短旅客”,沧海先生的画勠力将这“赤裸的生命真实”呈现出来,将人的存在困境放到无垠时空中去考量,画他的窘迫,更画对仅此一生的珍视。

他在九华山写生,感而有言:“山前的高岩上倥立,俯瞰着天与远山之间渺渺茫茫的地平线,时空仿佛在这里定格,你的精神散落在虚空里,忘却了自身的存在。”他常于天风浪浪、海山苍苍中,沉淀出切近的生命肌理。这也是宋元以来文人画的真传,看宋元以来大师之作,你会感觉到,艺术家的思绪多在苍茫寂历间徘徊,他们似乎是一批茫茫天际的梦游者,仰望苍穹,目视千古。

沧海先生深会此理,他的山水之作,目极流云,神接般若。2016年所作《莽昆仑》,是一帧大制作。我也在昆仑山口流连过,那里真是云天高邈,神奇诡谲,虽存人间,恰似天府。他的这幅画,要烘托出这“莽”意——天人一体、山河共在的感觉。画中神秘的经幡,藏民称为玛尼堆的神物,在云间缭绕,还有那莽莽原畴的绵延,似是性灵在翻滚,极富感染力。他的画有一种“影之真实”,现实的存在,在依稀迷离的目光里虚化了。他以铜驼荆棘、陵谷沧桑的眼来过滤世界,画得很淡定,却有涕泪千古的思虑。他的画有一种大开合,多不是用眼睛看出,而是以酒意浸润出。如他2013年左笔画《临清流而赋诗》,这文人喜欢画的主题,在他这里,树是一抹影,人是一缕痕,色而非色,形而非形,着意在“木欣欣而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的潇洒。

蒋兆和先生曾形容作画,是烹一壶苦茶。在我看来,沧海先生的为艺生涯也可以说是在烹制一壶苦茶,以此为自己解渴,也为天下人解渴。这一杯苦茶,是从云雾的山间取来娇嫩的绿叶,用真性的水、青春的火烹出,是一杯让人清醒的饮料,一杯让人性灵通透的狂泉,更是一杯智慧的清饮。

这使我想到今人常常讨论的文人艺术的价值问题,像倪黄等一脉文人大家,品性高冷,画中的面目多在冷水枯溆、枯木寒林中流连,很冷漠,表面看似乎缺少对普通人生活的兴趣,其实不然。明末山水大家恽香山,受倪瓒影响较深,论画推重逸格,他解释逸品说:“蛩在寒砌,蝉在高柳。其声虽甚细,而能使人闻之有刻骨幽思、高视青冥之意。故逸品之画,以秀骨而藏于嫩,以古心而入于幽。非其人,恐皮骨俱不似也。”文人艺术的荒寒之旅,不是一己之哀鸣,他们是高柳上的寒蝉,声虽细,意悠长,以萧瑟冷寒之音,发人深省,揭开时空表象,撕去忸怩作态的“人文面纱”,觑生命之本相。他们在“刻骨幽思、高视青冥”中,置入殷殷生命关切,更放入觉人所未觉之慧丸。我觉得沧海先生这壶苦茶,亦当作如是观。


              2022425日于北京大学

作者系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