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写生者，写物之勃然生机也。写，倾、泻也，乃援书入画，依感而发，抒发逸兴幽情；生，观想、体味自然物象活泼畅达之生意，即“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画者常以天地为师，探自然物理，味生生之象，观其真形、察其本质而会于心，默以神，融其思，后纵横点画，随意点染挥运，缘物寄情，以托己之志节意趣也。
冥想古之画贤，莫不擅从万象中窥得生生不息之道机。如五代洪谷子隐于太行间，放情林壑，观云汉蟠虬，惊其奇异质古，写松数万本而得其真；元黄大痴终日意态忽忽，枯坐于湖山深筱间，游观富春云烟舒卷，始悟山水之沉郁变化；至于明王履之“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清苦瓜和尚之“搜尽奇峰打草稿”，渐江上人之“大块自有真本在”，更是代山川立言，极天地之灵奇，以蕴胸中之丘壑。
尹沧海先生经年潜心于艺道学问，养性于山林烟霞，究其绘事之生动活泼、焕然精妙处，无不得益于三十余载写生之资养。先生游历行迹颇广，南涉滇、桂，北至内蒙，西跋青、藏，东临闽、台，又远赴美之纽约、迈阿密、加勒比海等地，采撷各方风土世情，每有欣于所遇处，心神际会间，捉笔运腕，点画离披，任运成象，一派天真气韵。其常喜与同好、弟子数人，瞻齐鲁儒风，谒轩辕圣迹，叩崆峒道源，兴登巍巍九华、黄山诸峰，极目山岚澹荡，芙蓉千簇，幽对青青翠竹，郁郁黄花之真如；问道莽莽太行深谷，饫观群壑壁立，嵬然横绝，冥思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虚静；悠游漓水，望罗带清流，凤竹晓雾，叹览于平地苍玉忽嵯峨之奇秀洞天；时感雨遇翠峰泼黛浓之凝重，雾临深松晓山澹之轻灵，雪晴云淡日光寒之萧瑟，苍浑、绮丽、磅礴、缥缈、清逸、嵯峨、秀润诸等自然万千境象，丰致之生活大端，迁变之世情百态，凡斯种种，无不令画者激荡心灵，骋情述怀于笔端。
细品尹沧海先生之写生墨迹，依笔墨格制大抵可分为几类：一为纯以素线勾勒大致结构形势，局部转环关捩处辅以虚淡皴染，以助气氛意境之宣发，尊受走笔间极尽疾徐、顿挫、按提、顺逆、点拂、抑扬、转束、聚散、断连、开合之变化，“素处以默，妙机其微”，贯浩气于锋杪，蕴清华于楮间。
二为先放笔挥运，以大块淋漓氤氲之泼墨铺陈画面势态，沉着痛快间任空蒙墨色渗化流动，腴润参以枯涩，跌宕中含静机，或若渺渺烟岚冉起于幽谷，或如湝湝奔浪翻复于峡岸，或“黑云压城”之浑厚，“虚室生白”之清逸，墨华沉潜间处处俯拾“悠然见南山”之平淡适意，缀以古剡、轻舟、飞鸿、冷月、幽泉诸象，以有限观照无限，又于无限回归有限，有无一体，明昧相生，近移远推中简阔辽远之意趣往还吐纳，令观者顿生入山林之逸思。
三为集水墨与华色于一体，以运笔立骨架，以斑斓霓彩丰盈神质，墨色相搏相激，相糅相和，“以色助墨光，以墨显色彩”，水、墨、色交辉交融间奇瑰赫然，虚实笔迹留驻间异彩飞腾，精光羽华，犹如行云之推月般神气生动，天风之卷浪般韵致流转，理性与感性交汇间灵光乍合，铺锦列绣，醉人心目，一片云兴霞蔚般灿然境象。
另有先生近年系列指墨写生颇耐细品，于传统笔墨之外别开新境，承昭之间更显法无定相，俨然自家风规。手指蘸墨难于蓄水，运笔与墨色变化本不如毛笔调控自如，然运用得当反增似生非生，似拙非拙之奇崛韵致。至于指趣笔情之异同关系，潘天寿曾云：“运笔，常也；运指，变也。常中求变以悟常，变中求常以悟变。”尹沧海先生实深愔此理，摩思怀象，抛却惯常手法，直以掌根、指腹乃至甲部触纸，应时生发，随机转注，指到意随，意到天成。如喀纳斯风雪、武夷放棹、南游诸指墨系列，目所绸缪，感遇而发，其形势苍穆朴茂而无粗率之病，其笔致古峭朗润而绝细碎之弊，其老笔纷披，八面凌风，恣意纵横，点、线、面交织缠绵，曼音清妙，宛若天涯故人之月下萧声，丝丝入扣，动人心弦。凝神望去，长短线于沉穆墨色中，时而急促，时而跳荡，时而悠远，动如蛟龙出海，静如老僧入定。点鼓舞线之运行，随势而动，或重若战鼓催进，或轻似小锣鸣金。一切皆归于意脉之统帅，点线面联觉视听，层层往复萦回推进，真乃一曲极具生命节律韵致之奇崛乐章！
此外，写生册中数帧禅悦偶得，足见尹沧海先生平素机敏真切之性情襟怀。春雪初融后幽径古枝头萌发之一点红萼，晓霧空蒙际幽寺灵壁洞天游曳之几尾红鱼，长风骤雨忽至时九华峰顶涌动之万千翠霭，真如流转，因缘触发，种种刹那际遇无不牵动画者之赤子感怀，神与物游，缘情而动，并诉诸于笔墨。所谓“恢万里而无阂，通亿载而为津”，苏子又有云“若以变而视之，古今曾不能一瞬；若以不变而视之，则万物与我齐一也。”瞬时点滴，亦是为贯通古今、纵横八荒之天人浑溶处，当下即永恒，“灵山一会，至今不散”。于先生隽永鲜活之行迹间，时空得以延展留驻，生命得以自由徜徉，山静太古之永恒境味油然而生。
况一芥之中蕴乾坤，一泓波，一拳石，一溪云，自有其生生无穷之意趣存，先生之所特擅，在于非但熟写山川恢宏气象，亦从凡常景致中触目体道，以禅机静观其相契相合处并借笔墨立言咏怀，至常至简之风物于其笔下洗发新意，迷离惝恍间流泻出一派空明净澈之境，予人无边空色世界之遐思。
所谓“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时气所转”，尹沧海先生于其写生册间不乏创新探索之作，革古史之僵循，鼎今变之焕新，并兼取西画所长，或参视觉构成之经营，或增抽象语言以造势，或于有法无法间迁想妙得，追寻东方意蕴之博大精微与造形之高度精准相映合，借笔墨吟诵时代新风气象，物我通达于心，几与神会，其气雄、其势壮、其意新、其韵清、其味隽、其质朴，自然之本真情态与画者旷达简逸、天真纯粹之生命调性郁勃而发，真所谓：沉郁间现其高蹈之性，冲和中映其寰宇之德，奔放迹感其灵思之悟，精妙处运其无法之法，疏淡内生其清和之韵，造象外彰其心源之道，随机而发，皆成妙境也。
《文心雕龙》有云：“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明朝先生之精神迹化处，在山川江海？或风云河瀚乎？
壬寅三月记于沽上
（作者系南开大学艺术与美院研究院讲师、南开大学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