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健君:气盛言宜老沧书

发布者:南开大学艺术与美学研究院发布时间:2022-05-30浏览次数:10

气盛言宜,为艺者重。唐人韩退之有言:“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毕宜。”(《答李翊书》)盖气者,至大至刚,塞于天地之间,滂沛于胸而不能自已,必发之于诗、发之于文、发之于艺、发之于道而后可;而所发种种,亦无不左右逢源,纵横得宜,一派天机,纯然本色矣。今之津门老沧,正以气盛之笔,沉纵之思,发乎其人,宜乎其画,亦宜乎其书者也。

老沧者,南开大学教授,书画家尹沧海也。曩余负笈南开,得识其人,廿载以来,渐次熟稔。老沧平日,矜重寡言,言则声缓调轻,动则徐行缓步,如一僧然;然当其蓦然如雷,勃然而发,则声宏势大,四座凛然,故知其胸中炉锤,盛气鼓荡,蒸蒸盈盈,涵容久矣。由是气之所聚,溢而为画;画不能尽,溢而为书;书不能尽,溢而为酒。窃闻其酒量之大,盛年尤著。抑或先酒而后出之书画,气弥壮也。然则近闻少酒濡素,其斋号曰“大禅堂”,深有意焉;而书画款题,每自署“老沧”,人时称之。

书画兼善,古来共谈。老沧以大写意画,著称当代。每出入于青藤八大之间,游刃乎造化心源之外,笔墨简放,气象浩大。是气盛道大,书亦如之。

老沧绘事之余,属意翰墨。诸体之中,自然情钟行草,气贯狂飙。观其所作,行草尤多,亦为精善。盖行草者,或大放于草,或小收于行,兼行带草,擒纵自如,是以抒发胸臆,抖擞意气,古来书家,多所倾心。老沧笔下行草,虽是间杂行书字法,然其不过聊借字形,实则纯任狂草笔意,兼采大写意风,统摄全篇,跌宕奔腾,一以出之。

回顾书史,行草一脉,渊源于汉末草圣张伯英,史载其书天纵颖异,率意超旷,一笔而成,气脉通于隔行,然而时代悬隔,所传之作伪托居多,不可得见其真。实则,此派创发于晋末王献之,天假神凭,情驰逸气;洎乎盛唐颠张醉素,呼号走笔,狂放之极;至于晚明徐渭王铎之伦,长篇巨制,突飙再起;以至于今,蔚为大观。是知书史之中,行草一派,尚气重情,笔狂意逸,傲然超拔于诸体之中。

老沧之于书法,深耕精研,盛气正合,故而笔底行草即由此狂逸一脉承势而来。其所深契者:子敬逸气,旭素豪情,徐王巨制。余尝曾见,当其落笔,毫锋所向,纵横挥洒,无所羁绊,似有得于汉末蔡邕所云“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笔论》)之趣,亦仿佛唐人韩愈所言“喜怒窘穷……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送高闲上人序》)之情。是以老沧豪情逸气,纵贯胸次,充盈既久,汇聚日深,必然奔来笔下,形诸楮上,寄意连绵之体,骋怀行草之书,不亦宜乎!

唐人韩退之贯通书翰之间,深知草书之妙,所作《送高闲上人序》开篇即云:“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是故老沧行草,亦必有悟“神完守固”之机,欲达“气盛言宜”之候而后已。盛气发挥其中,笔墨超脱其外,措置书艺于绘事之内,游贯传统与现代之间,展豪气,发灵气,著新气,藏清气,总之将一往精气贯注毫端,一腔逸气腾生纸上,而各有攸宜,无不如志,由此呈现出一派老沧书法之自我表征也。至于斤斤点画、矻矻毫厘,缩手束脚、舍本逐末,洵非老沧之所用意矣。

总观老沧行草,表现多端。其于形制大小之间,字数多寡之际,处置有别,风貌顿异,足见用心、用意、用情之不同也。是以无论长篇巨制,抑或斗方小品,不得不分而论之。

老沧巨幅大作,以其幅大字多,变化丰富,最称杰构。盛唐大草豪情,明季长幅巨幛,是其格外倾心者也。

大抵晚明巨幛,动辄数米;盛唐狂草,疏忽万变。此书之难,此幅之大,往往气小者不敢为,力弱者不能为。而老沧盛气所至,当仁不让。六尺八尺,乃至通屏,书之疆场,驰来纵往,任意所向。甫一展观,豪气逼人,笔墨章法亦多独到之处,是以盛气之下,又有形质所托也。此间与其颇擅巨幅写意画作,亦多贯通之处,请试观之。

观其行草用笔,中锋为主,务求骨力。然也不废偏侧,曾益变化。时而兼之顿挫,浑以矫转,笔底动作不少,却能畅达无阻;缘其以气运之,重在线条大势,不拘奇巧细碎,故能笔随气走,势随笔到。点画线质如古木枯藤,盘曲苍韧,错综崖壁;笔势往还似大溪悬瀑,奇崛跌宕,奔注而下。

赏其所为墨法,得益于画,最为出奇。其驭墨之道,多变之方,专攻书者往往有所不逮。大写意画之于用墨,历来开拓最为丰富,老沧会其旨趣,自然贯诸其间。当其濡墨之时,融入绘画习惯,夫水与墨,交替蘸笔,不同一般书家。及乎墨到之处,虽焦浓重淡轻,诸多变化,无须悉数表现,然浓淡错综,干湿交杂,或润或燥,时近时远。墨饱则重者,大若泰山安于前;墨淡而轻者,乃如清云出远岫。且又不生突兀,过渡巧妙。着实令人会赏于水墨淋漓之境,妙契乎春雨秋风之味也。

望其通篇章法,变化多端,统御有方。论其变化,字形时大时小:大者放矣,甚者有七八字之长;小者收矣,细若字之点画部首。体势或正或欹:正者自不待言,却也有开合之变;欹者左倾右斜,动态不拘,如同舞者随势摇摆。兼之行势变化,曲线构成,盘折而下,造就时空交贯,动静会通之势。如此种种变化,不善调度者,往往生硬花哨,各自为战。老沧自有统御之道,以其酣畅之笔,洞达之势,气脉豁畅,隔行不断,章法因此一体浑然。尝见其绘画大写意巨幅之作,经营布置,一气而成,于此大有异曲同工之妙,是皆出入书画,通达无碍也。

通观老沧行草大作,内聚盛气,外任激情;融画法于笔墨章法之内,展豪气于笔墨章法之外;巨幅任人以挥洒,人凭巨幅以肆意,纵横隳突,一泻千里,悍然而来,杳然而去。时如粗服乱头 不衫不履;忽作疾风骤雨,瓦飞石走。无论笔法、墨法、章法,但见胆气、豪气、逸气,神王意畅,一派山林之气。至于小节之细,谨毛之微,可以略而不顾也。

老沧行草,远绍晋唐,盛气所趋,自不待言;而长幅巨制,尤以会取明人为多,究其实者不无绘事激发之故也。盖晚明乃至清初艺坛,狂飙再起,即为其时所尚;鸿篇巨制,亦是其时所长。于书于画,同频共振,风气一也。老沧丹青妙笔,正是鼓荡陈白阳、徐青藤、八大山人大写意之风而来,由是因其画,而进于书,时所必然,势所必然也。况乎青藤白阳八大诸人,无不书画兼善,风范在前,影响于后。是故,老沧行草大作,乃能将晋唐以至明人尚气缘情一脉风神意气之美,得作自我之表露,而成个性之发挥,因此自然犹入于古典传统风范之中矣。

盛气所在,艺境无穷;乃大乃细,不止一端。老沧大作既得古典之宏规,而小品亦有别样之旨趣。是乃老将用兵,能收能放。

老沧小品之作,多为斗方。斗方形式,古时少见,以其挥洒之便,悬挂之宜,宜书宜画,今人喜之。老沧斗方小品,其字多者,或是唐宋绝句断章,或是明清题画小诗,特意轻松自在。大有挟盛气以游戏之感,兴至而书,信笔而为,略无羁绊,变化尤多。诸如字形大小,更为悬殊;行势走线,愈加曲折;浓淡墨法,弥多层次。神气潇洒流落,生动活泼,颇多老叟戏童之趣。凡此多端变化,却依然游刃于传统趣味之中。

然则,老沧此类多字小品,灵气显露,别具匠心,却在空间一处。空间,或可曰章法,然章法之说稍显传统意味,不如空间之论更见时代气息。老沧小品于空间调度而生发之种种奇姿异趣,显然已经跃跃欲试于传统之外矣。试观其所作空间变化之奇,散者、放者、疏者、重者、浓者,往往一行一字占去半边,飞扬跋扈,余下大片空白;聚者、密者、收者,轻者,淡者,时或三行五行十字廿字攒于一处,拥挤闭塞,几无有半点余地。此留白之妙,似深得南宋山水马一角、夏半边之风致。由是大疏大密,大聚大散,大轻大重,大收大放,成就出空间大黑大白之鲜明对比。此外,又有行势长短不同而构成的上下空间之平阙变化,兼之行气夸张摇摆而产生的左右空间之错综曲折。如此种种手段,将空间形式推向神奇多变之境,由是在传统笔墨之中呈现出现代形式美感。

多字斗方小品空间经营,奇心妙想,新奇可贵。若论此中气之所在,是乃老沧灵气迸发也。形式构成发乎其外,传统精神蕴乎其中,古韵新姿,兼之古今,刚刚正好,生气足矣!

新姿古韵,似乎未厌老沧书道之心。至于老沧,多字小品,温情自佳,然则盛气所趋,牛刀所向,少字一派,不可不试。

所谓书法少字数派,舶来于当代日本,每以较少字数,往往一字两字,或生发字义内容,或拓展字形构成,或塑造笔墨意象,夸张变形,纵意表现,颇具视觉冲击,很有现代特色,影响所及至于欧美,国人步武亦复不少。老沧椽笔,挥洒少字一派,正是因其脱去传统羁绊,纯任形式调遣;束缚既少,逞意又多;势足力猛,纵横夸张;气之所至,率可成章也。大抵酒后老沧,神有所属,手不能遏,恢恢乎,纷纷然,或短章小品,或六尺大作,三五十数,顷刻而成矣。

若论老沧少字一派,用心用气所在,手段表现所及:笔墨、空间、意象也。至于行草主打,篆籀间杂,并非属意。观其笔墨,挥之如拳,运之如帚,所到之处,粗豪厚重,淋漓四溅。至于六尺整纸大幅之内,但有一字两字,却能不拘字中,滂沛纸外,势足气壮,张力弥满,极具胆气与激情,大有豪纵不可一世之概。此等硕大笔墨,寻诸古人,摩崖大字或可偶见,而近人日本少字派,始乃大力开拓于纸上。

然则,更与古人摩崖不同者,其在空间变化与意象奇思。老沧笔墨所筑空间,往往既借助于字形,又能打散而重构。或斜线构图,或弧形布置;点线面体,擒纵运用;款题用印,点缀避就。形式感足,现代性强,时见巧思,新人耳目。

更有甚者,惟其空间是求,故而汉字可弃,纯以笔墨抽象塑造,褪去汉字结构皮囊,直欲逾越于传统书法之外矣。时人尝名之曰“现代派”。少字现代一派,其于空间构成之外,更增墨象意味以为标举。空间与意象,一表一里,两极构筑。往往空间布局以其表面而清晰可赏,而墨象意味以其玄晦则耐人琢磨。

老沧两件所题“意象”作品,其一以折线横向收放展开,其一以曲线纵向盘旋绞转而下,有笔有墨,有黑有白,唯无汉字。其中黑白分割,块面交错,朗然可见者,空间构成;如山如风,若峙若旋,或存或亡者,墨象意味。于是观者驻思,各驰所想,似有墨象萦绕,如真如幻,人人心中各有所象,然则未必归于一象,实亦不必归于一象也。

老子有云:“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或其墨象之妙,正在有无之间欤?老沧所示,亦在有无之间欤?甚或,无需思量,气在而已欤?

气盛言宜,老沧书法。综其翰墨所作,因其气盛,所以能于书画之间笔墨相发,会通有无,一以贯之;亦因其气盛,所以能入乎行草缘情恣意一脉,短章巨制,清纵自雄;复因其气盛,所以能出乎传统入乎时代,驱遣空间,驰玩墨象,任情古今;更因其气盛,所以能使赏鉴者每观其作,恢恢乎为气所摄,荡荡乎为情所牵,骨健势雄,神完气足,忘怀于大格局下,而于点画枝节,锋毫微末,亦能兼顾也。是以得之气者,书之大也;执其大者,宜其妙也。

然则,老沧笔底,偶尔所露,笔简墨淡,隐隐然清气一缕,几欲超凡去俗,恍如出世之妙。谛察之下,乃佛语禅诗之作也。韩退之曾言草圣张旭之所大成,在“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之“一决于书”;而于高闲上人之所可期,在“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之“书得无象”。噫嘻!于此盛气与淡泊之间,入世与出世之际,大禅堂下,老沧腕底,兼而有之也。

 

岁次壬寅清明将至感而记之

(作者系天津市书法家协会秘书长、天津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