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长虹:有所思,有所待——尹沧海和尹沧海的画

发布者:南开大学艺术与美学研究院发布时间:2021-12-06浏览次数:76

“忧愁者必有酒。”——威尔海姆·布斯克:《弗罗梅·海伦妮》
  大凡谈论一个艺术家的成就,一般要从他的具体作品开始分析、评价,并且赞美。而当我谈论起尹沧海的时候,这样的套路让我有些犹豫。固然我们可以从诸如技法风格之类开始说起,谈他的艺术道路、他的学习成长、他的艺术主张、他的笔墨技巧、他的风格趋向等等。然而,这样的描述让我感觉到离尹沧海的内心世界非常遥远,大有一说便错的苗头。但我可以这样说,我惊异地注视着尹沧海的变化,他先验地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没有任何处心积虑的策略,没有任何哗众取宠的愿望,没有任何先占路要津式的理论虎皮,也不固步自封,与时俱进,一日有一日的境界。看惯了艺术界的城头大王之旗,江湖团伙意气,欺世盗名之术,忽然看到不为流风所被,不能随世俯仰,甚至对这些时髦玩意儿不曾少加注意的艺术家,我只能以“惊异”来表达我的感受。
  沧海能够写很漂亮的文章。他的文章和他的日常语言一样,带有非常随意自然的味道。侃侃而谈一直都不是他的强项,不过他的画所传达的意思一直都非常明确。大有深契我心的味道。这超乎我与许多青年画家说话的经验了。他们一般见到像我这样,似乎明白点艺术的道理、又好像念过几天大书的主儿,就像见了亲人似的拉呱个没完,不是对中国画以及自己忧心忡忡,就是大骂某某某是傻啥的之类。另外一些,似乎有了点籍籍之名,说上述话的时候,就更理直气壮些,初显人类导师相,但让我感觉,他们像寄居蟹一样,躲在要领的大厚碉堡壳儿里,他们战战兢兢地往外看。这些寄居蟹也压根不敢把自己柔软娇嫩的下半身,往画面上结结实实地摔打一次半次。
  沧海的话与画与他们相比,颇有些“粗头乱服,不掩国色”的境界。沧海可能没有考虑过石涛所谓“某家皴法,可以立足”之类的事情,他的喜欢青藤白阳,大概是一种纯任本心的喜欢,说的玄一点,是尹沧海的精神越数百年与古人为异代知己,或者说画家尹沧海选择了这样的艺术语言,乃因为他任自然的先天性格。在这样的心态下的创作,正如海宁王静安先生所谓“不失赤子之心者”。寄居蟹们要想变成人形,总得花千把年修行先变成妖精,变人,唉,路漫漫其修远兮,万一又碰上孙大圣、法海啥的,杀了收了,也就完了。
  就这样,在逐渐交往之中,我们的话题渐入佳境,我也逐渐了解一点关于尹沧海的事。他来自一个画风极盛的地方,那儿的人们在耕读之余,就“寄意丹青”,那儿的子弟,撞破了好多美术学院的门槛。沧海按照当地风俗,读书之余也“寄意丹青”,一路就寄到了美术学院。对尹沧海来说,他则成了“咱们”。这些“咱们”习惯上自称“学院派”,以示真正老王麻子。沧海的老王麻子字号越挂越高,都成了博士了,不过,尹沧海仍然没有学会学院派小王麻子们惯有的狂狷和高蹈气派,这使他具有一种齐白石式的混沌和对画画儿这件事最敏感的直觉。当然,“咱们”尹沧海的画,早就“郁郁乎文哉”了,技巧上的精致体悟,对传统把握的准确性,都鲜明地体现在他的画中。所以,他更像一个对躬耕垄亩怀有强烈渴望的古代士人,躲在十丈红尘之中,怀念佳山佳水。关于他这个人的本质,我无以名之,用一个不太准确的词,叫做“古典”。
  “当人类在痛苦中沉默,神让我讲授我的苦痛。”——歌德:《托夸多·塔索》
  弗洛伊德说:“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差异并不干扰幻想带来的快乐。”尹沧海的幻想和尹沧海的现实之间的差距在于,他对于当下现实的“不敏”和对于幻想的过于敏感。
  作为一个勤于动笔的画家,沧海的文章大作经常见于各类杂志报纸,或记心路历程,或记创作甘苦得失,或者偶发感慨,聊抒胸臆。他也不乏高头讲章式的文章,从中我们可看到学者画家尹沧海的学术素养和水平。但他没有如一般评论家那样忧心忡忡地替中国画的前途之类而借箸代筹,期望在中国书画成为夕阳红书画会或者老年大学的专利之前,给它找到一条金光大道。沧海谈画、谈诗、谈书、谈饮酒、谈交游、谈游踪、谈心绪,皆带有平和缓慢的节奏,微醺四顾,苍山带左,清江回右,浑不知今夕何夕。
  诚然,文人画的创作主体,即所谓的士人或说士大夫,已经不复存在,他们的素养、情趣、文化价值观念,也与今天的现实不能合拍。但古代士人的许多文化精神,仍然被今天的知识分子,尤其是人文知识分子所继承,比如说知识分子“以道自任”的社会关怀、纯任自然的宇宙观,一些异质文明的观念,像民主、科学,也已经内化在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结构中,成为他们“以道自任”的新内涵。我们没有充分理由,匆忙断定一种深厚文化传统的末世。
  我不是说尹沧海是“今之古人”,他跟我们一样,很实在地生活在今天,他的生活经历、知识结构、行为方式当然与你我一样是今天的,我所谓“士人”习气、“古典”云云,是指自具性情的画家尹沧海,一任本心的画家尹沧海,在不期然中指向的风格。尹沧海的风格确实不是“选择”的,是不期然的,即庄子所谓“无所待”。因此,他没有什么娇饰,比较尊重自己的内心。做到对自己诚恳,对于当代的中国画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太多的人因为成名焦虑的影响,急匆匆来找出一种“风格”,当做自己的独家老王麻子商标,以便叫卖。这种“硬来”的风格说的好听点,是在为胶着状态的中国画开新路,但感觉上,就好像优孟衣冠,等而下者,简直就是沐猴而冠,这样的“画吾自画”我向来是敬谢不敏的。
  尹沧海对现实的“不敏”,我不知道是性情使然,还是聪明选择。总之,他对硬风格之类缺乏热情和关注。沧海对笔墨有一种先天感悟能力,绝去机巧,呈现出澄澈空明的纯粹。这样的创作状态,近代画家中只有齐白石约略近之,但齐白石的质朴刚健,乃出于“画吾自画自合古”的执拗,尹沧海则在行云流水般的不经意中,流露出一片天心生机。前者更执著,后者更轻松。尹沧海享受画画带给他的快乐,更甚于他对画家这一职业的责任感。
  近代以来对于中国画前途的争论和探索,都缺乏心平气和的心境,带有更多的功利色彩。其实,我们应该真正回到文人画最初的理想,畅神与遣兴才是最重要的,先不要管它有没有前途,只问它能否深获我心。在这种不期然中,道路自然会出现。
  我们不必给绘画本身赋予太严肃的目的意义,强加的使命只能损害绘画本身。绘画,尤其是抒情的中国画,只不过是我们内心生长出的花朵,是我们内心生活的外在形式之一,我们只应该先对心灵负责,其次才是作为画家的名山事业。


  (郭长虹/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博士)